药山寺

明影法师：《三宝歌》与般若智慧

2025 年 05 月 17 日

《三宝歌》由弘一大师作曲，太虚大师作词，两人同为现代著名高僧。弘一法师精研律典，广布佛法，并身体力行，被誉为“重兴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师”；太虚大师一生致力于中国佛教的改革与复兴，是中国佛教现代化的先驱，被尊称为“人间佛教导师”。

太虚大师在十几岁时读《般若经》《华严经》，豁然有省，证到了《华严经》的境界。自此以后，文思活跃，所学佛学与世学均能随心活用了。后来他致力于推动佛教改革却惨遭失败，二十多岁的时候去普陀山闭关，期间著书回应了当时很多的社会问题。他每天坐禅，一天晚上，当禅堂的钟声蓦然响起，他妄心骤断，第二天钟声再响时才从那种空明浩荡之中回到了常人的状态，但生命境界已全然不同。前些年圆寂的茗山长老曾经做过他的侍者，长老在日记中写道：太虚大师走到哪里都是一片光明。

太虚大师是研究唯识的大家。民国时期，我们的社会积贫、积弱、积病，各种问题层出不穷：佛教和科学的问题，佛教宗派之间的问题，佛教现代化的问题……他都积极地思考着。有一天，在坐禅当中，他将《楞严经》与《华严经》的智慧、《楞严经》和唯识的教理一一对应，真切地看到了事物和事物之间都有因果，关系严密，一丝不苟。随后，他文风大变，由洒脱自在继而严谨清晰，对于佛法的理解、判释、总结、分类，融会贯通，大开大合，气势恢宏。

太虚大师讲经几乎从不准备，出口成章，文字稍加整理，便马上在《海潮音》上发表，一篇一篇都是针砭时弊的文章。他有很多重要的提倡，比如人天乘的教法，因为我们儒道文化在这方面非常地理想，所以佛教的人天乘教法，古人基本上很少提。

佛教的重点在于解脱法门的施教。中国有着大乘的土壤，大乘中又以禅宗为主要的修行法门。所以，汉传佛教建立了一个修行次第——人、菩萨、佛。佛教徒要养成菩萨人格，从社会角度讲，就是君子人格。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谓之“儒家五常”，这是一个非常精微的、相当于佛教“人天乘”的教法。孔子曾讲：“下学而上达，知我者其天乎？”在人间，以人的身份践行天的德行，是儒家的要义，称为“天人合一”之道。以此为基础，养成“温良恭俭让”的君子德行，质直柔软，勇猛坚韧，欲望淡薄，心怀慈悲，这与我们的菩萨人格非常一致。老子也讲：我有三宝，一曰慈，二曰俭，三曰不敢为天下先。这是道家的“三宝”。慈，养成慈爱天下的德行；俭就是节俭，勤奋节约，不浪费资源，这是人类应该具备的常态，可以长治久安的生活原则；不敢为天下先，就是要谦退、礼让，这与孔子之“温良恭俭让”如出一辙。由此来看，儒道实为一家，只是风格不同、提倡的要点不同而已。

禅宗重在明心见性，它以成熟的、健康的君子人格为基础，直接反观己心，发现我们生命的真性，打开本具的如来智慧德相。我们由一介凡夫以肉身直接证入佛智，成就对生命真性的体认与十方诸佛完全平等的境界，然后尽未来际圆成一切功德，开发一切智能，成熟众生，建立佛土，这是汉传佛教修行的线路。

如果要找一个最纯粹、最纯正的佛法，非禅宗莫属，因为它直传佛心。

唐宋文化的核心是禅，一大批见与佛齐的大禅师宛如璀璨的星辰，熠熠闪耀于中国文化的上空，甚至卖大饼的老太太都是大禅师，那是一个多么繁盛的景象啊！此时，佛陀智慧与中国文化的结合已然成熟，儒道两家也为之一变，宋代以后，明心见性已成文化的主流。由于我们文化的圆满高明，支撑了几百年的大国盛世，这与禅宗智慧的普遍接受是分不开的。到了后来，我们的民族不再能够准确地理解传统智慧，尤其是宋明理学的兴起，使我们的传统智慧逐渐走上了极端。

宋明理学的大儒们很卓越，但是由于他们狭隘地保持了一个本土文化的观念，排斥从印度传来的佛教——优秀的人才全去学禅了，从而产生了危机意识，他们一面跟着禅师学禅，一面援禅入儒，试图重新打造儒家。比如朱熹，曾经有很长的时间向大慧宗杲禅师的重要弟子之一道谦禅师问道、请教，用功甚勤。朱熹想要把儒家拔高到跟佛教一般的高度，从而使这一流派愈加严密和完整，最终成为知识分子的思想桎梏、老百姓的道德教条，成为一个围着皇帝服务的系统。明清皇帝用理学来维护统治，“诋毁程朱”甚至成了一项正式的罪名。朱熹著作的《四书集注》，做了六百年的士大夫教科书和科举考试的标准答案。如此一来，我们的民族精神逐步退化，失去了生机和斗志。

所以，传统文化的恢复，大家一定要辨析，什么样的文化是可以恢复的，什么样的文化是不可以恢复的。有了这样一个民族自觉、成长的过程，才会有真正的传统智慧准确全面的恢复机会。

钱穆先生讲，唐代以后有两个哲人，一个是慧能大师，一个是朱熹。慧能大师把我们已经很卓越的、拥有天道智慧的儒道两家传统，提升到了最圆满的佛陀智慧的高度，民族气象焕然一新；朱熹却把长于情怀教育、仁德教育、人格养成的儒家，变成了一套类似于西方哲学体系的理学传统，中国人的博大胸襟被压制而不得伸，整个民族元气大伤，顿失生机。

为了重新恢复我们民族的文化高度，让我们的文化能够养育国人，从明代开始，大德们就开始不断探讨禅宗如何转型，佛教如何面对当下的国人进行教育的问题，太虚大师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。他提倡人间佛教，重视佛教人格的养成，重视佛教的社会责任，重视佛教对于社会的全面支持。太虚大师对佛教的整理既有高度又有广度，他自认“慧不让古人”，对佛法的认知精准地道，跟古人不相上下。但是，民国年间硝烟四起，战争频仍，太虚大师悲心切切，没有完成预定三年的闭关，一年多就出了关，为救苍生而奔走。一个僧人，心怀家国，经常参与孙中山主持的国民党会议，爱国行动与弘法历程同样意义深远。他创建了中国第一所佛教高等学府，对培育僧才、整顿僧制不遗余力。创办闽南佛学院之时，鼓励弘一大师兴办律学院。两个人都很关心年轻僧学的培养，合作创作的《三宝歌》，成为了佛教的教歌。

《三宝歌》是对佛教智慧的高度浓缩。

“人天长夜，宇宙黮黯，谁启以光明？三界火宅，众苦煎迫，谁济以安宁？”

不管是天上还是人间，所有六道众生，只要参禅没有开悟，没有看到我们生命的真性，就会像古印度故事“盲人摸象”中说的那样，没有智慧，仿佛处于暗夜之中。我们是迷失的佛，是没有睁开智眼的凡夫，所以，所思所睹便是“宇宙黮黯”。谁能够给世界以光明智慧，把宇宙人生的真理、生命和世界的真相揭示给芸芸众生呢？

“三界”是指欲界、色界和无色界。民间常说的玉皇大帝在佛教里叫帝释天，也叫憍尸迦，为欲界天天主。欲界以饮食男女的欲望为主要的生命内涵。欲念起伏不停，为了获得满足而征战不休，是欲界众生的生命状态。色界是通过修行调伏欲望，以定心为生命的特质。修行之法，一是止观，观察欲念的过患，让心安静下来，使欲念获得止息；一是数息，观呼吸；还有一种法门，可以直接把我们贪嗔痴的欲望转变成慈悲心，那便是慈悲喜舍四无量心法门。以自我娱乐为中心的欲望转变成的慈悲心，就是儒家讲的仁德、老子讲的慈。当欲望得到调伏，就离开欲界进入了色界。进一步修行，就可以超越物质和形体的束缚，进入无色界。那时的生命没有身体，只有心，但依然还有极细的思维和我执。

三界不是空间概念，而是一种生命的品质。欲界以起伏不停的欲念心为特质，色界和无色界则以定心为特质，一个是动的，一个是静的，这叫定散二地。欲界是散乱心，色界和无色界是定心。色界和无色界又存在有形象和没有形象的差别，没有形象的心很广大，这是非佛教的修行传统。无论是古印度的宗教，还是我们的儒道两家，到了这个境界会认为已经得道了。老子两次讲到“没身不殆”，“载营魄抱一，能无离乎？”身心不动，内心所想和躯体行为合而为一，即是禅定。“专气致柔，能婴儿乎？”气，就是欲望，让欲望如婴儿一样宁静淡泊，人的精气神就会回归。“精满不思淫，神满不思睡，气满不思食。”这时，人内在的生命能量极其充盈，气血畅通，身体柔软，就像婴儿一样。二十年前，我曾到昭觉寺拜访清定上师。昭觉寺里有很多树，像一个童话世界。我在方丈室门口等着上师。过了一会儿，他老人家出来了，我们四目相对，我感觉他的身体仿佛是透明的，像小孩一样柔软。我们的老和尚也是如此。

在三界内，因为都有我执，所以称为凡夫境界，称之为火宅。升天不是佛教徒应该去的地方，虽然生命非常快乐，极清净极宁静，但是有寿命，最长寿命是八万四千岁，寿终还要回到人间继续轮回，依然是凡夫境界。从这个角度看，有生死，没有脱离凡夫的狭隘生命境界，所以称之为火宅。“众苦煎迫”，生老病死苦，一样都免不了。“谁济以安宁”，谁能够济以安宁呢？

“大悲大智大雄力，南无佛陀耶!”

佛陀具备圆满的慈悲与智慧，有无限的功德利益。他能够给人类以光明，给人类以安宁，给人类文明圆满智慧的启发，是我们真正的皈依处，也是我们生命成长的理想坐标。

佛陀的智慧是从哪里来的呢？有些学者从《奥义书》《吠陀》等古印度典籍中寻找佛教的思想源头，这无异于缘木求鱼。两千五百多年前，悉达多太子在世间接受了非常完备的教育，掌握了印度文化的精髓，但是他知道做国王也不能免除生老病死之苦，不能够超越生命个体的局限，他不满足于这样的生命境界，便离开王宫，开始了觉悟之旅。

这时，空中的魔王很担心，便想方设法诱导王子回归王宫。他说：“王子啊，你的父亲已经年老，他需要你来继承王位，你的臣民尚且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，他们需要你的保护，你赶快回去吧！我可以帮你打败一切敌人，成为最伟大的国王！”太子就问他：“你能帮我打败老病死吗？”佛陀之志不在于此。他知道他能够成为一个伟大的国王，建立一个伟大的国家，但是并不能超越生死之困，他要解决这个所有生命共同面临的根本难题！太子拔出佩剑，割去头发，成为普通沙门中的一员，一年后达到了色界和无色界的最高级境界。

佛陀时期，印度教已经存在了四千多年。这是一个多神信仰的宗教，水、树、车等所有对人类有益的自然现象都是神，有八万四千种之多。同时，它还有着非常丰富的修道传统，能够到达色界和无色界，人们认为那便是生命的最高境界。悉达多太子经过一年的学习，很快就达到了这样的境界，但他认为这并没有真正解决生死问题，没有把生命的真性打开。他又坚持了六年苦行，每天只吃两粒粮食，饿得皮包骨头。此时，他深刻地认识到，自我折磨不是获得生命真实的正确方向，于是放弃苦行，一个人坐到菩提树下，对天发誓：如果我不能够觉悟宇宙人生的真相，我将再不起座。在这之前，他接受了一位非常善良的牧羊女的供养。太子喝下奶粥，体力得以恢复，坐在菩提树下，发下这样一个伟大的誓愿。

坐在菩提树下的佛陀，面临的是什么问题呢？他已走到印度文明的尽头，回首拥有几千年历史的印度宗教、文化、哲学，以及各种修行传统，都没有给他以生命问题的答案，他准备开始独立探索。在第七天的早晨，天将拂晓，一颗启明星冉冉升起，佛陀妄念顿歇，完成了伟大的觉悟，身心世界融为一体。继而发出了震撼古今的宣言：“奇哉！奇哉！大地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，只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！”所有生命本有无限的智慧，只是由于我们每一个生命都有个体生命的经验，认为这个身体是自己，局限于自己的文化传统、认识水平和认识能力等，本有的无限智慧不能成为生命的现实。

佛教是一个纯粹客观的真理。世界文明讲的客观是主观下的客观，就像我们现在讨论佛陀，都是以我们此时此刻自己的心在讨论，以我们每个人自己的心为前提。我们讨论和认知的，是我们每个人自己的佛法，不是释迦牟尼佛的佛法，包括明影法师讲的也是一样，它决定于我们的认识，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。此时此刻的心是一切文明的源头，是世界的平台、起点。要想认识世界，要从这里入手，从此地入手！

释迦牟尼佛开启了这扇门，万事万物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。我们每个人如同一朵浪花，浪花即是大海，但我们坚固地认为大海是大海，浪花才是自己，有生、有死，有前、有后，有苦、有乐，苦海无边，没有安宁的时候。生命也是如此。能证明有前生后世吗？显然不能用科学的方法去证明，但不等于说不能通过禅定来证明。

我经常讲，我就是有前世的证明。为什么？我受了十几年的现代教育，大学毕业之后接触到佛教，便有一见如故的感觉，找到了生命的皈依处。如果没有前生后世，古人怎么会有“书到今生读已迟”的感叹？如果无法证明有前生后世，那怎么能证明没有前生后世呢？如果达尔文和佛陀站在一起，你是信奉达尔文的学问，还是信仰佛陀的教法呢？尽管你没办法证明谁对谁错，但是你有能力有权利为自己负责，选择一个有利于你生命安顿，有利于你生命良知良能成长的思想传统。所以，大家一定要接受佛教的三世因果说，因为这是极其宝贵的，价值是无限的，若等到死后才知道，那就追悔莫及了。

一切科学结论都有两面性，都不能等同于真理，这是基本的科学精神。即便是达尔文时代，也有比他更优秀的科学家不把人类归为猴子的兄弟。但是达尔文下了这么一个结论，人类就都接受了，甘心情愿地与猴子同宗同源。怎么能把进化了多少万年的猴子培养成一个道德高尚的人呢？于是，动物本能就成了人的本能，只有一百多年的时间，人类道德迅速滑坡。大家要反省啊！

佛陀发现，每个生命本有无限的智慧、无限的光明，有无限觉悟的潜能，只需要把它打开，把错误的认识清空，就能获得无师智。阿罗汉又叫无学位，只因他不需要再学习，他的智慧已然打开。太虚大师，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出家人，并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，面对从西方传来的学问、思想，他看了之后马上就能写文章，用佛教的智慧一一回应。他在坐禅之时，能够把《楞严经》和唯识学融会贯通，一一对接，这就是佛教智慧给人的启发。《太虚大师全集》厚厚一摞，大家可以认真研读，要想了解佛法，这是一个捷径。现代的教育只有知识的教育、职业的训练和学术的培养，缺少智慧教育，也缺少我们儒道两家家学的生活教育、人格教育，我们把这样的传统丢掉了，现在需要恢复过来。

“昭朗万有，衽席群生，功德莫能名。”

佛陀有两个智慧：根本智和后得智。根本智打开了生命的真性，后得智使佛陀能够通达万事万物的相状和规律，他不是研究的、思维的，是清楚照见的。佛陀的智慧能够给我们生命以圆满的定位。

一次，一位国王问他，既然你是佛陀，那请你说一下这片竹林有多少枚叶子。佛陀虽然不是万能的，但佛陀是全觉的，佛陀如实相告。国王令人拔掉竹子，一片一片地数竹叶，数量丝毫不差。佛陀曾讲，一滴水里有八万四千虫。现在，我们用显微镜便可为佛陀证明。佛陀能够照见一切，所以说“昭朗万有”。经过多次这样的交锋和智慧的真诚显露，大家才慢慢接受佛陀之为佛陀！

“衽席群生”，像母亲怀抱婴儿一样，慈爱三界内的每一个众生，包括你我。无缘大慈,同体大悲。佛陀爱我们，因为我们就是他。在佛陀的境界中，他知道我们本性跟他一样，所以他尊重众生像尊重他自己一样，像尊重诸佛一样，平等又亲切。但是，我们不能够认识自己伟大的觉性，抱着这一百多斤的臭皮囊，天天生活在臭泥塘当中，浑然不肯觉悟。对此，佛陀对我们无限地悲悯，无限地同情。他不因为我们苦而苦，因为他有智慧，他完全随顺我们的因缘，尽未来际与我们同苦、同乐、同成长，这是随缘不变、不变随缘的真正内涵。一方面他安住在自己觉悟的真性上永不动摇，一方面以他的慈悲心随着众生的根基，尽未来际永远利益。有时是一阵清风，有时是一轮明月，有时是一束黄花，有时是一汪甘泉，“千处祈求千处应，苦海常作度人舟”，观音菩萨所代表的就是诸佛觉悟以后的生命境界。谁最爱我们？佛陀！所以，“功德莫能名”。

“今乃知，唯此是，真正皈依处。尽形寿，献身命，信受勤奉行！”

我们的人生有太多机会等待我们去成就如此伟大的人格，成为佛陀的弟子，进一步成为像佛陀一样的人！

所有宗教界人士都关心人类的命运，关心人类文化发展的方向，这是宗教家的基本情怀。前些年，联合国举行活动，遴选理想的宗教。宗教家们都把选票投给了佛教，佛教获得满分。答案揭晓之后，却没有人前去领奖。这不只是谦虚心使然，也是佛教无我性的体现。佛教不是一个狭隘的宗教，如果其他宗教的宗教家们可以接受佛陀的教法，也可以示现为那个宗教的人士去度化众生。

一次，一位婆罗门教的人命将终老，佛陀的大弟子、智慧第一的舍利弗去做临终关怀，帮他实现了升到梵天的愿望。回来后，舍利弗很高兴地向佛陀汇报此事。佛陀说，你为什么不给他讲解脱法门呢？舍利弗说，这些婆罗门教的沙门一生的愿望就是升至梵天，我帮他实现了这个目标，他没有跟我说他想解脱。佛陀说：“你犯了错误。他一辈子修行，欲望已经得到了调服，他有觉悟真性的能力，也有放弃我执的能力，如果你给他讲解脱法，他当下就能证得初果。”你看，这就是佛教徒的态度，他没有狭隘的宗教局限性，不能简单地把佛教定义为一个宗教，尽管是以宗教的方式在人间传播。

佛教是以信仰为核心，以文化为基础的真理认识体系和生命教育体系。这是佛教的核心，是关乎普遍真理的绝对客观的真理体系，是最彻底的生命智慧传统，这是佛教的真义。对待这样一个传统，我们有理由不信受奉行吗？

我在药山收了一个小徒弟，叫耀君，是一个小男孩。他妈妈很虔诚，带他来皈依。我就问他：“你为什么要皈依啊？”他说：“妈妈让我皈依。”好啊，那就皈依吧。仪式一结束，他就跑到外面玩了一下午。后来，他跟我说，他今天特别高兴，不知道为什么。我想，三宝的体性已经在他的生命当中诞生，所以他会发自内心地喜悦，但我们成年人不太好体验，因为我们的心太复杂了。

“二谛总持，三学增上，恢恢法界身；净德既圆，染患斯寂，荡荡涅槃城！”

二谛即真谛和俗谛，是佛法的核心智慧。刚才我们讲过，佛陀的觉悟有两个层面：一个是根本智，一个是后得智。根本智是开发了生命的真性，祖师称之为金刚心。它没有形象，是不变的，是万事万物的本源，是一切物质和精神的源头，是一切海浪的水的主体。一切海浪是以水为体性的，海浪是水的存在形式，但是作为凡夫，我们认为海浪是自己，那是我们的局限性。只要你消除了这个错误认知，马上就会知道海浪从来没有离开过大海，而你原本就是大海，所以佛陀放下了对海浪的执着，马上就成了大海。海浪依然在起伏，但是海水不增不减，生命的真性如如不动。

《华严经》有一个偈子：“佛身充满于法界，普现一切群生前。随缘赴感靡不周,而恒处此菩提座。”法界的真性即是佛身，佛的法身与世界同在，这是真谛所达到的境界。他通达一切规律，有无限的智能，在因缘法的范围内，可以任何方式随意出生。有时候禅师讲得非常痛快，一个开悟的人可以“搅长河为酥酪，变大地为黄金”，随时变，随时做，因为他通达规律，有这个智能，充满于法界。“普现一切群生前”，跟我们众生在一起。“随缘赴感靡不周”,就是“千处祈求千处应，苦海常作度人舟”。《金刚经》里讲，所有众生的心，佛都知道。“而恒处此菩提座”，佛陀二谛圆融，通达一切规律，同时又通达真性，他天天度众生，跟不度一样，可以遨游世界，但跟不动一样。

在真俗二谛法义中，真谛以般若智慧为内涵，破除我们对世界和生命的错误认识。只用破除法，以遮诠为说法的方式，这也不对那也不对，不是有也不是无，这都属于真谛的智慧、空性的智慧。真谛的内涵，重在超越和回归。“一切诸法本，因缘空无主，息心达本源，故号为沙门”，这是缘起智慧真谛的一个准确诠释。这个世界是变化的，马克思也说，运动是绝对的，静止是相对的，这一点与佛教是一致的。运动即是变化，其中有两个核心要素——生灭。这个世界是不是乱变的呢？不是。我们相信这个世界是有规律的，我们才会去学习，人类文明才得以建立。但是由于我们不是全知全觉的圣者，我们不了解很多规律的真实情况，所以才会有偶然性的结论。其实这个世界不存在真正意义的偶然，如果存在真正意义的偶然，就意味着没有规律。

佛教不承认偶然性，只有我们认识不到的必然。世界变化的规律是因果，有什么样的因就会存在什么样的果。一个正信的佛教徒能够成为一个卓越的科学家，因为佛教是智慧之学，可以全面提升我们的智慧，但是佛陀没有致力于把每一个人培养成为了解规律的人。真谛的智慧告诉我们，一切事物是变化的，因为它不实在，不真实。所有变化都是因缘法，没有真性，因此我们不需要到外部世界寻找答案。我们的心无需向外追逐，迅速回归，及至终点便可了悟空性。这时，我们本有的智慧焕然显现，再去通达规律，那就不在话下了。就像太虚大师一样，把《楞严经》和唯识互相对接，互相融通，打开了无数智慧，这便是佛教的真谛，是佛教的根本目标。

人类的根本执着是认为这个变化的世界有真性，这叫自性执，执着于事物有实在性。到目前为止，科学家们还迷于其中，一直在探求世界最基本的粒子组成。物质世界是由什么组成的呢？佛教认为，物质世界由地水火风四大组成。承载性是地大的属性，能够滋润是水大的属性，能够有温度是火大的属性，能够流动、波动是风大的属性，任何物质都是由此四大构成的。比如水，如果低于零度就会变成冰，坦克可以在冰上奔跑，地大的属性表现出来了；水超过100度会变成气，飘浮于天空，风大的属性就表现得很卓越。任何一大都要缘于其他三大，互相制约，互相影响，互相转化，这就是所谓的四大皆空。如果离开了这种认知去找地大的有形状的基本粒子，不是离题太远了吗？

我们的科技发展到这一步，大家一定要反思它的局限性。离开了整体去发展局部，技术虽在进步，实则离开了科学精神，也离开了科学的基本目标。一入大学，我就觉得我们的科学已经不再关心普遍真理，这促使我独立思考生命的方向，接触到佛教之后就找到了答案。但是，从理论到全面的实践还需要过程，所以就要研究二谛的智慧。

俗谛讲的是因果法则，是事物之间的关系。佛教不是反科学，是指导科学的。佛教不排斥科学，一个菩萨要学的智慧有五明——工巧明、声明、医方明、外明和内明，掌握了这些智慧才能够利益众生。俗谛讲的是普遍规律，各科学问无非是俗谛智慧在那个领域的落实，比如经济学规律就是因果规律在经济学领域的反映，物质运动的关系就是因果规律在物理学上的反映。我相信有些优秀的科学家，他们就是菩萨的化身，来帮助人类发展科技。因此，我们想成为一个合格的学者，要把真俗二谛的智慧搞清楚。我相信只要把佛法读懂，一定有利于你的学术进步。

缘起法是这样讲的：“此有故彼有，此生故彼生，此无故彼无，此灭故彼灭。”对一切事物的认识，我们此时此刻能知能觉的心，是唯一的基石。我们所认识到的现象，既有精神现象，又有物质现象。有的时候我们能看到事物的快速变化，有的时候这个变化很慢，我们看不到。比如这个杯子，它是相对静止的，我们看不到它的变化，尽管我们的物理学知识让我们知道电子运行得很快，但我们直接的经验看不到。相对静止在天上的云合成水，我们能看到它的流动,一阵暴雨之后马上结束，我们都能看到、体验到。我们只能见到快速变化的和相对静止的事物，这些事物的大小方圆是同时存在的，有天就有地，有西就有东，有上级就有下级。它们空间层面的关系“此有故彼有，此无故彼无”，相待缘起。有生就有死，有生就有灭。生灭变化是时间上的因果关系，中间不会有一个事物，这就是它的普遍性、绝对性。如果说有一个事物不是由其他条件决定的，就意味着它的存在不需要条件，也就意味着它不可能消失，它也不可能出生。但这样的事物，有人发现过吗？没有，从来没有过。物理学家认为，宇宙起源于一次奇妙的大爆炸，我认为将它称为莫名其妙的大爆炸更好——没有时间，没有空间，没有形象。因为一次突然的大爆炸产生了宇宙粉尘，这些粉尘在无限的扩张中形成行星、恒星、黑洞等等，这是物理学家们编出来的故事，显然不合逻辑。这就好比鸡蛋里有一个虫子，它想了解鸡蛋是怎么来的，也许会得出跟科学家们类似的结论来。因为在浩瀚的宇宙中，作为在地球上的人，我们的感官和思维能力都有局限性，借此去研究宇宙的起源，永远得不出正确的结论。此时此刻是过去世界的终点，也是未来世界的起点，在此时此刻的心念里寻找宇宙的起源，才是探索宇宙规律的下手处。离开了自己的心念，到微观世界找自己的真性，到遥远的天边去找宇宙的边界，就是六祖大师讲的“离道别觅道，终生不见道”。

有营员问什么是“有”和“无”。西方哲学对这个问题辨析了几千年，最后海德格尔说，让这个问题到此终结吧，它对人类并没有什么价值。但是关于“有”和“无”，在《中论》里、在佛教的智慧里，几句话就能解决这个难题——“因有有法故，有坏名为无”，“若人见有无，见自性他性；如是则不见，佛法真实义”。如果一个人还在有和无的思维之中，这个人就跟佛法不沾边，入不了门，没见到佛法的真实智慧。因为我们只能见到有法，见不到无，我们只能见到有形有相的事物，见不到无形无相的事物。所以人没有无的经验，无是想出来的，无是概念，是艺术的。比如这杯茶，我把它喝了，这杯茶就没有了，我们因此建立了“无”的概念。同时，这杯茶是变化的，即便我不喝，它也会自然蒸发，它本身就是一个变化的存在，不真实，所以它一定会结束。“无”是建立在“有”的基础之上的，我们把有法的结束命名为无。所以，学佛法一定要放弃对无的错误认知。古人讲：“宁可执有如须弥山,不可落空如芥子许。”舍有而就无，犹如避风而就壑。有形有相的事物不真实，它一定会有坏灭，坏灭称之为无。黑格尔也好，老子也好，他们以“无”为道的起源，那就错了。他们建立了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，以它为起源建立自己的思想体系，那么这个体系一定是封闭的、不客观的。要打破这个牢笼，直观地有，直接放下，不要无，也不要空，直接观察心念的无常性，万事万物的缘起性。当下放下，有无顿超，就能够当下解脱。

古印度有一位大哲人自认智慧无双，到处找人斗法。一天，他找到佛陀，说：“不问有言，不问无言。”他的意思是说，有无的智慧思辨您不要跟我说了，我都懂，那些不能给我答案，请您给我开示吧。佛陀默然而坐，片刻之后，这位外道豁然开悟。沩山禅师常说：“有句无句，如藤依树。”很多人因此被沩山禅师考住。药山禅师的高足道吾禅师也来见沩山禅师，当时禅师正在刷墙，做小工——这是古人生活禅的境界。道吾禅师开门见山，没有客套：“且问树倒藤枯时如何？”沩山禅师一听，哈哈大笑着跳将下来，道吾禅师一把抱住他，两个人竟在泥塘里滚作一团。有思维就落入逻辑和概念的分析，思维心是落入有无概念的那根藤，无明我执心是那棵树，树倒藤枯呢？无名息灭，思维心停止，真性现前，只有哈哈一笑，两个人在泥塘里较量一番，看谁的智慧更清静，谁的念头能够如如不动。中国的禅师二谛智慧通达无碍，便是这样的境界了。

“此有故彼有，此生故彼生，此无故彼无，此灭故彼灭”，这里面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。时间、空间、世界的概念是我们为了认识有形有相的世界而建的参照系，是人的概念，是人的意识构成的。这种概念建立久了，我们会认为世界真实而稳定，人类历史、宇宙万物如同其中上演的一出又一出的戏剧。科学家们还幻想着超过光速让历史倒流，这何尝不是奢谈与妄想呢？因为发生了就结束了，永远不可能回到过去。人不可能生活在昨天，也不可能生活在明天，只能生活在今天。

我们老和尚讲“把握当下”，一切修行从当下开始。生命有无限的自由，要在当下开发。只要把握好当下，不随妄念而动，建立智慧，那么未来就掌握在我们手中，我们将会成为宇宙真正的主人。

二谛的智慧很关键。我们处于一个科技昌明的时代，使佛教跟科学找到结合点，找到各自的定位，才能够不矛盾、不错乱，才能够使佛法成为我们全面提升人生品质的有力法宝。怎么落实二谛智慧呢？戒定慧三学便是我们修行的下手处。

“恢恢法界身。”法界身有两种：一是我们的真性，一是佛陀建立的佛法。所以，有时也把佛陀的教法称为“五分法身香”：戒、定、慧、解脱、解脱知见。戒定慧三学能让我们通向解脱获得生命的永恒，通达一切规律，成为真理的拥有者和真理的化身。

“净德既圆，染患斯寂，荡荡涅槃城。”“净德既圆”，就是我们纯净的德行圆满了，一切染污的过患、烦恼得到了止息。“荡荡涅槃城”，实现圆满的涅槃，生命空灵浩荡，无限圆满，自由自在，幸福通达。文殊菩萨化身的寒山大士是唐五代时期的大禅师，他说：“吾心似秋月，碧潭清皎洁，无物堪比伦，教我如何说。”他的心就像圆满的月亮一样，无限光明，无限清净，无限自在。生命觉悟以后的境界即是如此。

“众缘性空唯识现，南无达摩耶。”

达摩是法的意思，万事万物都是因缘所现，是我们的心识所现，我们的心识是万事万物的载体。

“理无不彰，蔽无不解，焕乎其大明。”

一切真理，无不彰显。一切真理的障碍和错误的认知无不化解、无不解脱，清空一切错误便会“焕乎其大明”，光明无际，智慧无碍！
“今乃知，唯此是，真正皈依处。尽形寿，献身命，信受勤奉行。”

在三宝中，法宝是核心。佛陀是觉悟了法宝的人——佛陀了解法、实践法并介绍法来完成我们的觉悟，所以三宝里，以法为尊。
“依净律仪，成妙和合，灵山遗芳形；修行证果，弘法利世，焰续佛灯明。”

除了佛陀之外，还有追随佛陀的三乘圣贤，依据佛陀制定的律仪建立僧团，成为清净和合之众，浩浩荡荡并延续至今，在全球迅速传播。出家人的任务是什么呢？自己要修行证果、觉悟人生，并弘法利世、奉献人生，正是孔子讲的“己欲立而立人，己欲达而达人”。我们要立于智慧，立于觉悟，立于伟大的文明传统，纯粹地利益每一个人，把佛法之灯一盏一盏地传续下去。

“三乘圣贤何济济！南无僧伽耶。”

从古到今，三乘圣贤，一代一代，何其广大，何其清净！

佛陀的教法在人间传承了两千多年。到现在，认识他、接受他的人只占很小的比例，这是何等的悲哀！幸运的是，三大语系的佛教依然保存完整，如法如律的修行人依然在用自己的生命践行着智慧的传承，随时等待与众生一起分享这个传统，这又是何其幸运啊！

我相信，未来的人类中，佛教将会广泛传播。因为在全球化的时代，只有全球化格局的智慧才能与之相应，而这只有佛法可以当之。

“统理大众，一切无碍，住持正法城。”

祝愿僧团能够引导众生，一切顺利，守护好正法，利及众生。

“今乃知，唯此是，真正皈依处。尽形寿，献身命，信受勤奉行。”

皈依，不是皈依某一个人、某一个僧团、某一座寺院，而是皈依三宝，成为三宝的追随者，成为佛法智慧的探求者，成为自己生命智慧的觉悟者。皈依，是走上生命的觉悟之旅，是生命的伟大开端，蕴含着无限的生机。

作为一个佛教徒，要有自己才是生命唯一主人的胸襟和担当，把自己作为真理的实践者和探求者，打开生命的智慧，继而成为真理的拥有者。

[ 据2016年8月14日在第十三届禅文化夏令营的开示录音整理 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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